發(fā)表于:2018-09-05 22:19:38|來源:南方周末
橫斷山脈深處,茶馬古道路上,藏著一座明代古城,城中現(xiàn)存21個明代院落、146個清代院落以及500余民國院落,是中國西南一處鮮為人知的古院落群,諸如“四合院”“三坊一照壁”“四合五天井”等院落,在這里是尋常見。
大明崇禎十二年(1639)二月,著名地理學(xué)家、旅行家徐霞客由麗江經(jīng)鶴慶,于二月十四日上午來到劍川古城。早春云貴高原的風(fēng)還帶著寒意,邁過清冽的護城河,走過伽藍(lán)橋,徐霞客把行李寄放在北門街楊貢生家中(府、州、縣秀才中成績優(yōu)異升入國子監(jiān)者,稱為貢生)。北門街是劍川古城的商業(yè)街,往來不絕的商賈從馬背上卸下一提提普洱茶,衣衫襤褸的鹽工在街邊歇腳打尖,茶、鹽之利,馬幫不歇氣的腳步,轉(zhuǎn)來了這個茶馬古道小城的繁華。
2017年初春,我循著徐霞客的足跡來到劍川古城北門街,三百多年來,這條街的名字并未曾改變。叩響北門街27號的木門,楊德綬大爺把我領(lǐng)進后院,這便是當(dāng)年徐霞客住過的楊家大院!大院修建于明萬歷十年(1582),兩層五間樓,重檐歇山頂,穿斗式結(jié)構(gòu),連格子門、梅花形木窗都是明代原作。楊德綬是楊貢生后人,他說,楊家大院本來還有門樓與臨街的商鋪,1949年劍川城中突發(fā)火災(zāi),門樓與商鋪均在大火中被毀,楊家人在原址蓋上磚瓦房,里面的五間樓一直留了下來。
說起徐霞客,楊德綬打開了話匣子,他指著堂屋的楹聯(lián)說:“‘高樓著五間曾聞漆條弊身朱衣點額 故里傳二事鄉(xiāng)譽宏祖訪友紹仁謝師’”,這里的‘宏祖訪友’,便是徐霞客拜會楊貢生的故事了,在楊貢生介紹下,他游歷了金華山、滿賢林等名勝”。五間樓堂屋公用,閣樓供奉祖先靈位,其他四間分給了四家人,楊德綬堅信,他住的那間便是徐霞客曾經(jīng)借宿過的,他的床頭有兩本翻得破破爛爛的《徐霞客游記》,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談資。
劍川地處滇西北橫斷山脈中段,金沙江、瀾滄江、怒江三江并流自然保護區(qū)東南部,歷來是滇西北重要門戶。史料記載,劍川曾在唐朝、宋朝、明朝時建過三座城池,分別位于甸南上下登、甸南西湖村以及縣城中的柳龍沖。柳龍沖背靠金華山,前臨劍湖,左臨永豐河,風(fēng)水極佳,《陽宅十書》說,“凡宅左有流水謂之青龍,右有長道謂之白虎,前有夸池謂之朱雀,后有丘陵謂之玄武,為最貴也。”劍川古城從建城之初,便按照中國傳統(tǒng)的街巷閭里布局,并在四周修筑城墻,這項龐大的工程直到明崇禎十六年(1643)方才竣工。伴隨著城池的修建,城中院落也次第出現(xiàn),早期院落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宅第,何可及故居便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處。
何可及故居隱藏在西門街一條狹窄的巷道中,我來到這里時,夕陽撒在古樸的門樓上,將一朵朵斗拱染成金黃色,門樓飛檐上翹,如同一只張開雙翅的雄鷹,明朝曾規(guī)定庶民廬舍禁用斗栱,僅有官宦人家才可使用。院子里,何月珠正在廚房做菜,她熟練地將肉丸子丟進滾燙的鍋中,再鋪上一層蘿卜絲,香味很快彌漫了整個院子。66歲的何月珠是何可及后人,自打出生起便生活在這四合院中,在她20歲那年,鄰街的蔡泳生入贅到何家。日子平靜安寧,只有當(dāng)外人慕名而來之時,何月珠的話才多起來,她一講就是半天,祖先的故事伴隨著她抑揚頓挫的語調(diào)在院子里跳躍著。
何可及是劍川三家村人,雖出身寒微,卻天資聰慧,歷經(jīng)數(shù)十載的寒窗苦讀,終在萬歷四十七年(1619)中得進士,任河南涉縣縣令,后主持疏理漳河工程,有河工淘得秦代玉璽,何可及獻于明熹宗,遂擢升為陜西道御史,在任頗有美譽,升任太仆寺卿。何可及為官之時,正值閹黨魏忠賢當(dāng)權(quán),崇禎三年(1630),受魏忠賢事件牽連,何可及被削奪官職,返回老家劍川,從此再不過問政治,在金華山南麓開設(shè)私塾,以傳道授業(yè)為任。相傳何可及年少時以文采自負(fù),進京趕考之前曾寫下“何人不中何人中,不中何人中何人”之句,這句話被何家人作為祖訓(xùn)代代相傳。
何可及故居修建于明天啟元年至天啟三年間(1621—1623),此時的何可及進士及第,可謂春風(fēng)得意,走出劍川的他來到京師,將這北方的建筑形式帶回故里。不同的是,北方冬季寒風(fēng)凜冽,四合院多為平房,而何可及故居則是兩層小樓,這是源于云南溫暖濕潤氣候的革新。歷史上的劍川雖偏安西南一隅,卻并不封閉,茶馬古道既運輸財富,也傳播文化,將劍川與巴蜀、中原乃至遙遠(yuǎn)的南亞、中亞聯(lián)系起來。
劍川現(xiàn)存明代院落21個,除了楊家大院、何可及故居,保存完好者還有趙將軍第、張將軍第、陳氏宅院等等,上營盤巷里的趙將軍第是明代戍守劍川將領(lǐng)的私宅,故院子里專門設(shè)立了馬廄。這些院落秉承了明代建筑大氣、渾厚的特點,典雅穩(wěn)重、樸實無華,屋頂上的筒瓦多是明代舊物,瓦當(dāng)上雕有飛龍、虎頭、荷花、八卦陰陽魚圖案,青苔爬在上面,和時間一起模糊了它們的影子。
時至清代,劍川古城的布局日漸完善,康熙《劍川州志》記載,古城“周三里三分,高一丈六尺,厚一丈二尺,磚垛石墻。垛口一千三百二十七,濠寬八尺,深五尺,城內(nèi)馳道寬一丈,城外馳道寬一丈二尺”,設(shè)有嘉慶、拱日、金龍、拱及四道城門,出于風(fēng)水的考慮,城門位置有意相錯;城內(nèi)道路以南門街、西門街、北門街、早街為主,兩側(cè)巷道曲徑通幽,院落鱗次櫛比,這些街巷全部用“丁”字銜接,避免直來直往泄了風(fēng)水。
在南門街忠義巷,我向路邊曬太陽的老人打聽三蘇院,他們說,你一直走,門樓最大、最漂亮的就是。三蘇院門樓的枋頭業(yè)已殘破,上面的瓦當(dāng)也是七零八落,兩側(cè)的蝎子形屋脊卻保存完好,飛檐沖天,滴水含翠。門樓是白族民居的標(biāo)志性建筑,也是院落的臉面,白族人對門樓格外重視。關(guān)于門樓,清人姚承祖在《營造法原》中說,“凡門頭上施數(shù)重磚砌之枋,或加牌科(斗拱)等裝飾,上覆以屋面,而其高度超過兩旁之塞口墻者”。門樓分出角式與平頭式兩種,官宦人家的門樓為出角式,比如何可及故居;普通百姓的門樓多為平頭式,比如眼前的三蘇院,這也是劍川古城最常見的門樓。
三蘇院始建于清同治年間,是美術(shù)評論家蘇民生、體育學(xué)家蘇競存、核物理學(xué)家蘇峙鑫故居,一進三院,由北院、中院、南院構(gòu)成,北院、中院為四合院,南院為“三坊一照壁”,這是清代白族民居的經(jīng)典樣式。“三坊一照壁”由三棟兩層木樓與照壁圍成,正中的樓房略高,和兩側(cè)廂房相交處各有一個漏角天井,組合成一大二小三個院落。
照壁是中國傳統(tǒng)建筑內(nèi)外的裝飾性壁面,它立在大門內(nèi)外,起到屏障院門、分隔建筑空間的作用,白族照壁有“獨腳式”“三滴水式”兩種樣式,“獨腳”照壁又稱一字平照壁;“三滴水”照壁分成三段,中間較高,左右兩段大小對稱,形似牌坊。白族的照壁往往上書“清白傳家”“耕讀世家”“青蓮遺風(fēng)”“三槐及第”“南詔宰輔”等等,根據(jù)這些文字往往可以判斷主人姓氏,比如“青蓮遺風(fēng)”為李姓,“南詔宰輔”為董姓,因董姓始祖曾任為南詔國清平官。
三蘇院南院早已沒人居住了,蜘蛛在窗欞上織上一層又一層的網(wǎng),將這座古老的院落封存在歲月中,院子里的雜草青了枯,枯了又青,將照壁的臺基遮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,我撥開茂盛的雜草,臺基上的石雕露了出來——鹿含仙草、鳳棲牡丹、麒麟回首、蓮生池塘。
南門街的三蘇院走向了破敗,西門街的何家大院卻是人情味十足。清晨,何慚早早地起身,套起白大褂,走到臥室旁的小天井,小天井里放著幾個白色大桶,何慚打開其中一個,捏出一點嘗了嘗,皺起了眉頭,這桶新做的豆瓣醬還不夠入味,看來還得釀幾天。爾后,他又走到西邊的小天井里,將紅辣椒洗干凈,用菜刀剁碎,這是做辣椒醬的必備工序,他被辣得滿臉通紅,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下來。
說起來,何慚也是何可及后人。清同治年間,何家子孫何錦在劍川古城早街創(chuàng)辦“同興號”,刻印《三字經(jīng)》《詩經(jīng)》《千家詩》,行銷滇中。有了積蓄后,何錦在七曲巷營建宅第,院落為“四合五天井”,這也是清代劍川民居常見的布局。“四合五天井”由四棟二層木樓構(gòu)成,中間圍成大天井,四角各有個小天井。何家大院代代相傳,傳至何慚已是第8代了,他平日里喜歡打理祖屋,天井里擺放著各地收集來的石獅、石龍,花壇里的櫻花、梨花、桃花姹紫嫣紅。何慚還把劍川古代文人給祖上寫的楹聯(lián)刻在木板上:“意而來有故人念 霜壓瘦梅花欲開”“遠(yuǎn)山高過天 斜月低于樹”。傳到何慚手里的,不僅是這個三百多年歷史的院落,還有詩意與氣度。
西門街2號魯將軍府,清代曾出過兩任震威將軍、建威將軍,民國時還走出了國民黨第九戰(zhàn)區(qū)司令官、58軍軍長魯元。魯將軍府建于清嘉慶年間,由南院的“三坊一照壁”與北院的“四合五天井”組成,北院中堂的格子門是中國少見的“百福百壽門”,工匠在門上雕出一枚枚印章大小的木雕,上刻百余個不同字體的“福”或“壽”?,F(xiàn)代書法作品中常有“百福圖”“百壽圖”,沒想到劍川的院落中居然藏著木頭雕成的“百福圖”“百壽圖”。
西門街是古城保存最完好的古街,劍川歷史上的士大夫與名人大多居住在此街,書香味十足。陪同我的張笑老先生是《劍川縣志》的編纂者,對劍川歷史了如指掌,他說,西門街的路面由青石板分左、中、右三條,老年人、小孩子、讀書人走正中這條,其他三教九流只能走兩邊。歷史上的白族雖生活在西南一隅,卻知書達理,耕讀傳家,仰慕中原文化,庭院、天井、楹聯(lián)、照壁……我眼前的西門街,似乎與我曾走過的江蘇、江西、安徽的院落一樣,流淌著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血脈與詩意。
從明代開始,劍川古城院落的修建就未停止過,并在民國年間走向了鼎盛,這是經(jīng)濟、風(fēng)俗、手藝等諸多要素決定的。首先,劍川是茶馬古道重鎮(zhèn),境內(nèi)又盛產(chǎn)食鹽,馬幫往來,商業(yè)繁榮,百姓手里多有盈余;其次,白族院落除了居住,還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,民間有“六六三十六,起房和蓋屋”的說法,如果到了三十六歲尚沒有像樣的住宅,便被鄉(xiāng)鄰瞧不起,因此白族人都以修建宅第為人生的頭等大事;再次,劍川以出產(chǎn)木匠聞名,“滇之七十余州縣及鄰滇之黔、川等省,善規(guī)矩斧鑿者,隨地皆劍民”,自然也促成了院落的興起。
1949年后,劍川古城中的許多院落分給了貧農(nóng)、中農(nóng),原本在院子里生活的家族被迫卷鋪蓋離開,抑或是分出多余的房間。許多院落中至今還生活著幾家不同姓的人家,比如西門外街7號大院,就住著陳、胡、董三姓。1952年,劍川古城的城墻及其上的譙樓被拆除,這項浩大的工程持續(xù)了數(shù)月之久,拆下來的城墻磚沒地方丟,就敲碎了填地基,或是砌豬圈、圍墻。每年農(nóng)歷三月初三是古城的城隍會,以往一到這個日子,城樓、城墻張燈結(jié)彩,人們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燈在古城上游走,很是熱鬧,城墻拆了之后,再也沒有這種景象了。
也就是在此時,茶馬古道日漸荒廢,古城里許久看不到馬幫的痕跡了,那些出手闊綽的商賈也有日子不來了,一問才知道,西藏也開始種茶葉了,到西藏的公路也開通了。與茶馬古道上的諸多古驛站一樣,劍川古城漸漸走向了衰落,古老的院落開始傾頹,雕花腐朽,院墻也斑駁不堪。“在很長一段時間內(nèi),劍川人以種地與木工為生,是云南有名的貧困縣,不過,在中國其他地方的老建筑紛紛被拆除之時,它反而因為貧窮、偏僻,保存了一份寧靜,這或許也是古城能保存下來的原因。”張笑說。
這份寧靜到了上世紀(jì)90年代也被打破,改革開放后,許多人家手里有了積蓄,于是拆掉祖宅,修建起一座座現(xiàn)代樓房,一家、二家、三家……站在金華山上,張笑指著腳下的古城說,小時候,從這里看下去,青瓦屋頂一片連著一片,如今,越來越多的現(xiàn)代樓房夾雜在其中,現(xiàn)代人追求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本無可厚非,如果以破壞古城為代價,未免太令人痛心。從上世紀(jì)90年代開始,張笑一直為此積極奔走,在他努力下,劍川縣政府系統(tǒng)統(tǒng)計了古城中的院落數(shù)目,并在明、清院落門楣掛上黃色銘牌,禁止肆意拆除、毀壞。2001年,劍川縣沙溪古鎮(zhèn)入選世界瀕危建筑保護名錄,瑞士工業(yè)大學(xué)著手對古鎮(zhèn)進行恢復(fù),專家組慕名來到劍川古城,為數(shù)眾多的院落同樣令他們贊嘆這是中國古民居的寶庫。
在撰寫劍川古城的過程中,我又翻看梁思成先生的《中國建筑史》,我發(fā)現(xiàn)對于民居,書中的記載很是簡單:“住宅建筑,古構(gòu)較少,蓋因在實用方面無永固之必要,生活之需隨時修改重建。故現(xiàn)存在宅,胥近百數(shù)十年物耳”。中國的建筑史往往連篇累牘地關(guān)注宮殿、寺廟、佛塔等禮儀性建筑,卻忽視以院落為代表的民居,究其原因,民居是為滿足居住之需,又時常修葺重建,存世不多,年代也不甚久遠(yuǎn)。長此以往,與中國人緊密聯(lián)系的民居倒反而乏人問津了。
今天,在劍川古城的任一條街巷穿行,古樸的門樓排列在道路兩側(cè),直至沒入深處,夕陽掠過飛檐屋脊,在斑駁的泥巴墻上投下水墨畫般的影子,陳舊的木門半掩,女人們在院落里淘米、洗菜,準(zhǔn)備一家人的晚飯,白族老人背著青菜、南瓜,從青石板路上悠然而過。曾幾何時,這樣的場景在中國隨處可見,如今卻已然成為記憶或者舞臺。如此說來,劍川古城便是中國古院落的“活化石”了,它們或許并不精美,也不華麗,卻是親情、家族乃至舊時生活方式的見證,展示著中華民族曾經(jīng)的純樸和古雅。(本文首發(fā)于2017年8月3日《南方周末》)作者蕭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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